发布时间：202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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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成本危机和社会动荡正威胁着这位强人领导人维持权力的计划，以及他的地缘政治抱负
塔尔坎·厄兹布达克情绪低落。大半生以来，他一直靠伊斯坦布尔大巴扎的生意过得不错。但如今，他坐在店外展示的精美伊兹尼克陶瓷旁，抱怨生意“惨淡”。
塔尔坎·厄兹布达克叹息道：“大家都在挣扎。”他指了指这座拥有五百多年历史的集市拱廊里排列的其他商铺，“只有大公司还能赚钱。”
然而，土耳其的大型企业情况也不容乐观。根据伊斯坦布尔工业商会的数据，去年全国 500 家最大企业中，近三分之一出现了经营亏损。全国失业率正在上升，破产案件也在增加。各行各业的企业纷纷发出警告，称困境日益加剧。甚至一些心理健康专家也已失去希望。
“我可能会移民，”临床心理学家古尔苏梅·奥古兹说。“我那些通常的白领客户已经负担不起定期的心理咨询了，而我自己也付不起房租。”
结论显而易见：土耳其经济曾被看好有望复制韩国转型的成功，但如今陷入了困境。
近因是近两年前由财政部长梅赫梅特·希姆谢克（前美林银行家）实施的一项稳定计划。他的任务是将土耳其 1.3 万亿美元的经济从由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此前推崇的超低利率增长政策引发的恶性通货膨胀和国际收支危机边缘拉回。
直到今年二月，这一新策略似乎还在奏效。即便如此，埃尔多安似乎也完全投入于该计划中传统的超高利率和更严格的政府开支，尽管这对他的支持率造成了影响。
通胀率已从一年前的 75%几乎降至 40%，下降幅度接近一半。尽管仍然偏高，但这一降幅使得中央银行得以开始降息。更让人感到形势好转的是，埃尔多安的国际地位正在提升。美国总统特朗普对他表示赞赏，欧洲也因土耳其拥有北约第二大军力，将其视为抵御俄罗斯复仇主义和中东动荡的重要屏障，纷纷向他示好。
但随后国内政治介入了。
3 月 19 日，埃尔多安最大的政治对手、伊斯坦布尔市长兼反对派总统候选人埃克雷姆·伊马姆奥卢因腐败指控被捕，引发了大规模街头抗议和金融恐慌，迫使中央银行再次提高利率，并动用外汇储备以稳定货币。
该国目前正苦苦应对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外国企业重新考虑投资计划，投资组合投资者纷纷撤资。为稳定市场和抑制通胀所采取的严厉措施——商业贷款利率已升至历史高点 60%——阻碍了经济复苏，延长了土耳其的生活成本危机。以色列对伊朗为期 12 天的战争引发了对土耳其邻国可能出现大规模难民涌入的担忧，这只是该地区脆弱局势的最新提醒。
伊斯坦布尔的抗议者集会反对埃克雷姆·伊马莫卢被捕。这位总统候选人的拘留引发了示威，并导致金融恐慌，迫使中央银行提高利率并动用外汇储备以稳定里拉 © Kemal Aslan/AFP/Getty Images
土耳其经济的低迷已削弱了埃尔多安的民众支持，这不仅威胁到他继续执政的计划，也影响了他对国家的地缘政治抱负，以及与库尔德武装分子——这一与土耳其国家交战超过 40 年的群体——进行的和平谈判。根据大多数民调，如果明天举行原定于 2028 年的选举，埃尔多安将大幅落败于伊马莫卢。
经济形势趋紧的同时，时有传言称埃尔多安可能会放弃改革计划，甚至解雇希姆谢克和中央银行新行长法提赫·卡拉汗——这位前纽约联储经济学家。经济学家表示，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土耳其市场将陷入崩溃。
许多人认为土耳其国内政治并不十分有趣。他们基本上认为，埃尔多安总是获胜，反对派总是失败，中间发生的许多复杂事情并不重要，安卡拉智库 Tepav 的分析师、《新土耳其与极右势力》一书作者塞利姆·科鲁说。“但如果你抱着这种想法，迟早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2023 年 9 月，埃尔多安宣布他的政府将摒弃他长期信奉的非传统政策。
这位 71 岁的强人总统，曾称利率为“万恶之源”，向全国宣布：“在紧缩货币政策的帮助下，我们将把通胀率降回个位数。”
埃尔多安的转变来得较晚，他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其经济理念根植于 20 世纪 70 年代，当时土耳其实行封闭经济。那时，许多人认为，通过廉价信贷促进投资，从而增加商品供应，是战胜通胀的最佳途径。
多年来，埃尔多安经济学基于这一前提取得了成效。根据《金融时报》的研究，在埃尔多安执政的 22 年中，有 13 年实际利率（即央行政策利率扣除通胀率后）为负值。这一政策促进了经济增长，提高了收入水平，并支撑了建筑业的繁荣，但也为经济危机埋下了伏笔。
到 2022 年底，实际利率已降至负 75%。到 2023 年年中，由于地震灾后政府大规模支出和选举前的财政挥霍，经济出现过热。通胀率达到 60%，里拉汇率暴跌，土耳其经常账户赤字接近 GDP 的 6%，净储备则为负约 600 亿美元。
加剧问题的是一个巨大的货币陷阱：约 1400 亿美元的里拉存款在里拉贬值时由政府担保支付。该计划名为 KKM，原本旨在支持货币，但也产生了高达 1000 亿美元的或有负债，约占 2023 年国内生产总值的 10%。
解决这场危机曾被土耳其的经济改革者形容为一项“财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到了今年三月，最严重的情况似乎已经过去了。
高利率抑制了国内需求，有助于缩小经常账户赤字，并将通胀率降至 40%以下。硬通货流入使中央银行净储备重建至超过 500 亿美元。KKM 存款缩减至原有规模的一小部分。
蒂姆·阿什（Tim Ash），一位长期关注土耳其的专家及英国 BlueBay 资产管理公司的高级策略师表示：“西姆塞克能够在偿还 KKM 计划的同时积累外汇储备，简直是一个小奇迹。”
但随后发生了政治经济上的断裂：3 月 19 日，伊马莫卢被捕，随后数十名反对派成员也相继被捕。
批评者认为，这证实了他们最担心的情况：埃尔多安正利用政治化的司法体系巩固权力，类似于俄罗斯的普京或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政府坚称该国法院独立，但民调显示大多数土耳其人认为这些逮捕没有正当理由。
一名街头小贩在伊斯坦布尔出售玉米。为稳定市场和抑制通胀所采取的严厉措施，延缓了经济复苏，导致土耳其的生活成本危机持续加剧 © Ozan Kose/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土耳其纽约全球咨询公司 Teneo 联合总裁沃尔凡戈·皮科利表示，这场镇压是“土耳其持续且根深蒂固的向威权主义转变的一部分，……也是埃尔多安为确保无限期个人统治所做的努力”。
这也带来了沉重的经济代价。为了安抚市场，中央银行在 3 月 19 日至 4 月 11 日期间花费约 500 亿美元干预，力图支撑里拉汇率。为抑制通胀，央行还再次提高利率，这不仅推迟了经济复苏，也加剧了经济放缓。
据破产追踪网站数据显示，今年前五个月，国内已有近千家公司申请破产，几乎是去年的两倍。
全球资源合作伙伴咨询公司指出，这仅仅是土耳其超过 200 万家注册公司的一个小部分。即便如此，情况可能很快会更糟，因为实际利率高达 20%，令企业承受沉重压力。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2023 年的一项研究，多达五分之一的土耳其公司处于“僵尸”状态，依赖财政补贴、廉价信贷或其他财务援助才能维持生存。
奥斯曼·杰夫代特·阿克查伊（Osman Cevdet Akçay），土耳其央行副行长，在五月的一次会议上表示：“不要以为这次通胀下降过程是没有代价的。它可能代价不大，也可能代价很高，我们无法确定。”
实际汇率升值，由于通胀率超过里拉贬值速度，进一步加剧了经济压力。到访伊斯坦布尔的游客常常对其高昂的消费感到震惊，餐厅及其他服务价格与巴黎、伦敦或纽约相当。
强势的汇率政策对出口商造成了特别大的冲击，尤其是纺织行业。该行业雇佣了近 100 万名工人，占土耳其 3600 亿美元年出口总额的 10%。
土耳其纺织品和出口商联合会主席艾哈迈德·菲克雷特·基莱奇上月警告称，土耳其已不再“适合低成本纺织生产”，并在一次报纸采访中补充说，保加利亚和波兰等欧盟国家的劳动力成本现已低于土耳其。
与此同时，政治打压削弱了市场信心。早在伊马莫卢被捕之前，土耳其最大商业协会 TÜSİAD 的两位高管因批评政府经济政策而被控“公开传播虚假信息”并被逮捕。
“我们可以忍受高通胀，但投资最大的阻碍是缺乏法治，”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企业高管说，原因是担心遭到报复。“除非你完全与政府保持一致，否则他们随时可能针对你。”
一些外国企业也在重新考虑它们的投资计划。矛盾的是，有人认为这正是因为西方政府给予埃尔多安的地缘政治“免死金牌”。尽管他的民主倒退明显，但没有任何政府公开谴责他。
土耳其已成为地区安全事务中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华盛顿咨询公司 TD International 首席执行官杰伊·特鲁斯代尔（Jay Truesdale）表示。
“但外国企业现在关心的问题是：如果土耳其经济急剧恶化——极端情况下，比如实施资本管制或强制加薪——其他国家政府是否有能力代表投资者进行抗争？”
这一切使得经济前景显得十分暗淡。根据一项最新调查，支持埃尔多安所属的正义与发展党（AKP）的选民中，有 45%认为经济“糟糕”或“非常糟糕”，而超过一半的土耳其受访者认为经济状况正在恶化。
埃尔多安迄今对改革计划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但前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土耳其首席经济学家、正在撰写《埃尔多安经济学》一书的罗杰·凯利表示：“他要不断对团队说‘保持高利率！我可以承受失去民众支持！’——我实在看不到他会这样做。他正走在一条极为微妙的道路上，既要让市场满意，也要让支持者高兴。”
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与财政部长梅赫梅特·希姆谢克。经济形势趋紧引发了埃尔多安可能解雇希姆谢克及中央银行行长的传闻。经济学家表示，如果真发生此事，土耳其市场将陷入崩溃。© TUR 总统府 / Murat Cetinmuhurdar / Anadolu / Getty Images
在最坏的情况下，埃尔多安可能会放弃改革，重新压低利率——甚至解雇他的经济团队，毕竟在过去五年里，他已经更换了四任央行行长和三任财政部长。
这反过来可能促使土耳其储户纷纷抛售里拉，转而购买美元，从而引发货币危机，使稳定计划回到原点。经济学家警告称，目前约有 40%的土耳其存款以美元计价，处于近十年来的最低水平，这一风险值得密切关注。
在许多方面，土耳其在埃尔多安领导下的经历与本世纪其他大型新兴经济体如巴西的情况相似。
两国都有富有魅力的领导人，他们的受欢迎程度部分源于一场由信贷推动的建筑热潮，这场热潮提升了穷人的生活水平，减少了不平等现象——但如今这股势头已到尽头。
像巴西一样——正如戴高乐曾戏言的“未来之国，永远是未来之国”——土耳其拥有令人羡慕的战略地位。它拥有多元化的制造业基础、资本充足的银行体系以及充满活力的创业部门。其出口中服务业占比高，尤其是旅游业，这意味着它可能较少受到全球关税战的影响。
希姆谢克表示，与激进的库尔德工人党（PKK）成功进行和平谈判的前景，可能使土耳其摆脱一场他称之为已给国家带来约 1.8 万亿美元损失（包括失去的机会和经济收益）的冲突。叙利亚的重建工作也是土耳其建筑公司关注的一个有利可图的前景。土耳其相对年轻的人口结构也应成为未来增长的助力。
但经济学家表示，要全面实现这一愿景，必须超越当前的宏观经济稳定，着手进行艰难的结构性改革。以去年为例，世界银行数据显示，土耳其吸引的外资仅相当于其国内生产总值的 1%，远低于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哈萨克斯坦、墨西哥或智利等同类中等收入国家的水平。
商业领袖表示，吸引更多投资的一个途径是改善法治环境。根据世界正义工程去年的排名，土耳其在 142 个国家中位列第 117 名，排在俄罗斯和尼日利亚之间。然而，土耳其的法治状况却在走下坡路：过去十年间，其排名下滑了 37 位。
与此同时，埃尔多安面临的政治和经济风险正在加剧。国内严峻的经济形势使得埃尔多安所需的政治联盟变得更加复杂，而许多人预计他将超越宪法目前允许的两届任期，竞选第三次总统。
他一边与库尔德工人党（PKK）进行和平谈判，一边对反对派展开打压，这种做法削弱了谈判进程，也在潜在的库尔德选民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种子，而这些选民正是他连任所需的支持基础。尽管如此，反对派仍在全国范围内成功组织大规模集会，而年轻选民对政府的失望情绪日益加深。
分析人士表示，鉴于政府支持率的下滑，今年市场再次出现波动的可能性很大。尤其是在埃尔多安长期主导的经济现状不再存在的情况下，政府也无法再依赖以往的政策来提升民众支持度。
过去，政府可以通过推动信贷增长，刺激建筑热潮，促使人们消费，"前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经济学家凯利说。 "但这种模式现在已经耗尽。土耳其依赖信贷驱动的模式已无法再实现这些目标。"